柿曲-一枚果实的巅峰时刻
柿曲-一枚果实的巅峰时刻作者:周华诚 开 本:32开 书号ISBN:9787559811738 定价:49.8 出版时间:2018-09-01 出版社:广西师大 |
此后,两枚柿子藏在心中,陪我穿过青春所有说谎的日子。
“老婆婆打柿子——真是照着软的捏。”这是黔地的歇后语。面上的意思似乎很合理,听起来也挺顺耳,大概是老人家眼睛不太好,挑摘柿子时用手去探索,硬的不敢要,软的正合心意。事实上,会听话的人能慢慢嚼出其中滋味,话中之话饱含了软弱、憨傻、好说话、好欺负的意味。黔地山多,谷深,林也密,大概人们的话语和情感也随了这里的环境——隐忍、曲折。外人要是出此言,那是挑衅,嘲讽。若是妻子和父母对你说这话,话里话外是又爱又恨。尽管如此,与柿子甜软的“小舌头”相比,我和伯爹还是感受到了伯妈舌头的结实和锋利。很多时候,我心里十分不情愿把柿子和伯妈放在一起说事,她远远没有柿子生得好看,我估计伯爹也和我一条心。修公路时,伯爹把田让出来一块。伯妈说:“别人家都没让出来就你积极,软柿子。”货车不小心压了家里的鸭子,司机赔尽了不是。伯爹把鸭子埋了,让司机快开走,别堵了路。伯妈又说:“让司机那么轻松地走了,你真是软柿子。”分家时,伯爹认了一棵小的柏木树,将大的那棵留给了兄弟,伯妈用“软柿子”砸伯爹的耳朵,一天至少“砸”三次,伯爹也不理睬。实在听厌烦了,他也会回击一句:“全天下的人都是软柿子,就你一个人是硬柿子。”伯妈被这句话呛在那里。这时我就会调过头,看看对面的山坡。山坡上有一棵柿子树,十分自我又默然,记不清多少年了,它独自开花结果,结果又开花,坦然地我行我素。我就想,伯爹要真是那棵树上的一枚柿子,其实也不错。
在黔地,柿子也有硬气、锐利、激烈的时候,当然这时柿子还年轻。有一段岁月,我们有幸与柿子一样年轻,寨子里的老人说我们和柿子都是青包包。青包包意味着不成熟,艰涩,脾气硬,性子犟。一两个老人坐在寨口的老柿树下,如磨盘一般坚定又沉默,不管人来又人往,不管蛇入草龙升天,也不管风吹柿叶动,枝头乌鸦叫,他们都不声不响,只用目光扫你一眼。我一直坚信,老人们的目光与医学上的X光有着某种相似的效果,可以穿透你的骨骼,穿透你的岁月和隐秘。太恐怖了,我往往都会揣着那点指甲盖大小的心思,绕开他们走。青包包柿子也恐怖。看着光鲜诱人,一口咬下去,舌头、舌根、牙齿和双唇立马会像被武林高手点穴了一般,全麻木了,从口腔和喉咙开始,像有一条魔绳从体内捆缚了你,整个一天你在变僵硬。凭此,我们一伙无所事事的学生娃给青包包柿子取一个别号——“一口封喉”。
柿子在舌尖留下什么滋味,罗兰溪就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什么滋味。
老柿树守在罗兰溪的寨口上,它能看见所有来过这里又离开的人们。不知老柿树在这里活了多久,它的树龄成为整个罗兰溪的谜,但比起眼前的生计,这个谜对人们的吸引力几乎为零。我想,老柿树对活着这件事情,有足够的耐心。这是树的美德。
小霞姐住在老柿树下,活到第二十年,因为与婆家人吵架,她靠着老柿子树喝下了半瓶农药,像靠在一个可信赖的臂弯里。寨子里来看望的人都觉得惋惜。外婆来看了,说:“这姑娘没出息。”
看惯了从生到死、从合到分,老柿树怎么想我们不得而知。只是满树半生半熟的柿子,一些会在夜里掉落下来,路过的人见了只是唏嘘一番,还没熟呢怎么就掉了,然后走开不予更多理会。若有一枚刚好挡了路,就一脚踢开,或者直接踩过去。外婆没有踢开半生半熟的柿子。她捡起它们,削皮,用棕叶骨穿了,成串成串地挂在灶台的炕架上,经受每天的烟熏火燎,过些时候取下来,用清水洗净,吃起来甘甜糍糯,绵软柔韧。有时,外婆会把半生半熟的柿子放入一口陶罐,将陶罐倒放在一个大盘子里,*后朝盘子里加清水,捂上一段时间。陶罐又笨又哑,它长久地倒立着,大肚子里捂了那么多东西,偏又说不出来。半夜里,我能听见陶罐发出咕噜咕噜的闷响,而后,一夜无话。
到后来,柿子去除了艰涩和生硬,怎么样都是甜的、糯的。在罗兰溪,像外婆一样的人深谙老柿树之谜——甜,是时间深藏的秘诀。
花要离开,果要来。我是外婆的长孙女,小时候在她身边待了六年多,待我出嫁时,柿子刚好熟透。外婆的肺病更加严重了,她的胸腔里喉咙里像塞入了很多生果子,生果子透出多年风雨的寒意,也透出多年烈日的灼烤。这是外婆今生结出的一枚苦难果实,终是不如一枚柿子甜美多汁。从罗兰溪到我举行婚礼的寨子,外婆是走不动了,她一边喘气一边费力地对我妈说:“你们要是不忙,就用竹椅抬我去婚礼上看看吧。”当地的风俗是,老人不能死在外面,这样就无法进自家堂屋,安设灵堂,这对生者是绝对没有尊严的事情。那些天,大家都想象着外婆的死,怕她*后不能死在罗兰溪,默默放弃了抬她来参加婚礼的想法。
后来,从罗兰溪去参加婚礼的人顺着河谷走,外婆就靠在老柿树下,目送行人。树叶全掉光了,满枝头的红柿子犹如张灯结彩,外婆默默无语,深秋的风吹动满头白发……现在想来,那该是外婆多么凄惶的时刻。
常年居住在黔东大地上的人们,种桃,种李,又种橘,却很少有农家刻意种柿子。见着的柿子树大都苍劲,生长的力道往骨子里收,不婉约,不多情,不牵绊。大概是好生长的缘故,山里人不会特别地侍弄柿子树,它在深山里、村寨旁、半坡上自生自活,自观自在。这种冷寂的生,容易的活,缓慢的熟,往往让柿子错过火热的收获时节,深冬了,天冷,它们才在那里红,特别红,这也引不来人们对其珍视和疼惜。收获过后的大地和人们都太需要松弛,该歇一歇了。好吧,让满树红柿子依然挂在树上,多少给雀崽们留点过冬的吃食。我特别怕深秋在野外突然遇见一棵老柿树,四处萧肃,唯有它黑黑的枝干上挑着果子,喜盈盈。落木萧萧,喜气盈盈,这种反差会撞得你一个趔趄,令人又惊又喜,又有强烈的孤独感袭来。
*喜欢在梵净山下的护国禅寺看柿子。秋末冬初,树叶尽落,一棵柿树靠着护国寺的围墙,霜凝柿子。护国禅寺始建于宋建炎三年,是明代梵净山四大皇庵之一。山风很大很清洁,吹得高天蓝融融的。蓝天下是护国寺的红墙。红墙内有红柿子,红柿子挂在黑丫枝上,沉实,厚重,特别像古字画上钤的那枚朱砂印。暮鼓敲响,会有乌鸦滑落在枝头,一黑,一红,颜色分明得很,入画入镜入记忆,都是绝配。曾在书店里翻名人画册,无意中看见齐白石先生画的《柿鸟图》。齐白石先生该是特别喜欢柿子,可他画与柿子相伴相衬的那只鸟是一只彩色的,喜庆倒是喜庆,可我暗地里认为,不如画一只墨色的鸟,衬得柿子在画里的意味更彻底更纯粹。我喜欢一树柿子熟透的样子,什么都有个透彻,一切重归于洁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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