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红旗下.离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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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红旗下.离婚

正红旗下.离婚

作者:老舍

开 本:32开

书号ISBN:9787545912227

定价:48.0

出版时间:2017-03-01

出版社:鹭江出版社


事情真多!大姐每天都须很好地设计,忙中要有计划,以免发生混乱。出嫁了几个月之后,她的眉心出现了两条细而深的皱纹。这些委屈,她可不敢对丈夫说,怕挑起是非。回到娘家,她也不肯对母亲说,怕母亲伤心。当母亲追问的时候,她也还是笑着说:没事!真没事!奶奶放心吧!(我们管母亲叫作奶奶。)
大姐更不敢向姑母诉苦,知道姑母是爆竹脾气,一点就发火。可是,她并不拒绝姑母的小小的援助。大姐的婆婆既要求媳妇打扮得像朵鲜花似的,可又不肯给媳妇一点买胭脂,粉,梳头油等等的零钱,所以姑母一问她要钱不要,大姐就没法不低下头去,表示口袋里连一个小钱也没有。姑母是不轻易发善心的,她之所以情愿帮助大姐者是因为我们满人都尊敬姑奶奶。她自己是老姑奶奶,当然要同情小姑奶奶,以壮自己的声势。况且,大姐的要求又不很大,有几吊钱就解决问题,姑母何必不大仁大义那么一两回呢。这个,大姐婆婆似乎也看了出来,可是不便说什么;娘家人理当贴补出了嫁的女儿,女儿本是赔钱货嘛。在另一方面,姑母之所以敢和大姐婆婆分庭抗礼者,也在这里找到一些说明。
大姐这次回来,并不是因为她梦见了一条神龙或一只猛虎落在母亲怀里,希望添个将来会“出将入相”的小弟弟。快到年节,她还没有新的绫绢花儿、胭脂宫粉,和一些杂拌儿。这末一项,是为给她的丈夫的。大姐夫虽已成了家,并且是不会骑马的骁骑校,可是在不少方面还像个小孩子,跟他的爸爸差不多。是的,他们老爷儿俩到时候就领银子,终年都有老米吃,干吗注意天有多么高,地有多么厚呢?生活的意义,在他们父子看来,就是每天要玩耍,玩得细致,考究,入迷。大姐丈不养靛颏儿,而英雄气概地玩鹞子和胡伯喇,威风凛凛地去捕几只麻雀。这一程子,他玩腻了鹞子与胡伯喇,改为养鸽子。他的每只鸽子都值那么一二两银子;“满天飞元宝”是他爱说的一句豪迈的话。他收藏的几件鸽铃都是名家制作,由古玩摊子上搜集来的。
大姐夫需要杂拌儿。每年如是:他用各色的洋纸糊成小高脚碟,以备把杂拌儿中的糖豆子、大扁杏仁等等轻巧地放在碟上,好像是为给他自己上供。一边摆弄,一边吃;往往小纸碟还没都糊好,杂拌儿已经不见了;尽管是这样,他也得到一种快感。杂拌儿吃完,他就设计糊灯笼,好在灯节悬挂起来。糊完春灯,他便动手糊风筝。这些小事情,他都极用心地去作;一两天或好几天,他逢人必说他手下的工作,不管人家爱听不爱听。在不断的商讨中,往往得到启发,他就从新设计,以期出奇制胜,有所创造。若是别人不愿意听,他便都说给我大姐,闹得大姐脑子里尽是春灯与风筝,以至耽误了正事,招得婆婆鸣炮一百零八响!
他们玩耍,花钱,可就苦了我的大姐。在家庭经济不景气的时候,他们不能不吵嘴,以资消遣。十之八九,吵到下不来台的时候,就归罪于我的大姐,一致进行讨伐。大姐夫虽然对大姐还不错,可是在混战之中也不敢不骂她。好嘛,什么都可以忍受,可就是不能叫老人们骂他怕老婆。因此,一来二去,大姐增添了一种本事:她能够在炮火连天之际,似乎听到一些声响,又似乎什么也没听见。似乎是她给自己的耳朵安上了避雷针。可怜的大姐!
大姐来到,立刻了解了一切。她马上派二姐去请“姥姥”,也就是收生婆。并且告诉二姐,顺脚儿去通知婆家:她可能回去的晚一些。大姐婆家离我家不远,只有一里多地。二姐飞奔而去。
姑母有了笑容,递给大姐几张老裕成钱铺特为年节给赏与压岁钱用的、上边印着刘海戏金蟾的、崭新的红票子,每张实兑大钱两吊。同时,她把弟妇生娃娃的一切全交给大姐办理,倘若发生任何事故,她概不负责。
二姐跑到大姐婆家的时候,大姐的公公正和儿子在院里放花炮。今年,他们负债超过了往年的*高纪录。腊月二十三过小年,他们理应想一想怎么还债,怎么节省开支,省得在年根底下叫债主子们把门环子敲碎。没有,他们没有那么想。大姐婆婆不知由哪里找到一点钱,买了头号的大糖瓜,带芝麻的和不带芝麻的,摆在灶王面前,并且瞪着眼下命令:“吃了我的糖,到天上多说几句好话,别不三不四地顺口开河,瞎扯!”两位男人呢,也不知由哪里弄来一点钱,都买了鞭炮。老爷儿俩都脱了长袍。老头儿换上一件旧狐皮马褂,不系钮扣,而用一条旧布褡包松拢着,十分潇洒。大姐夫呢,年轻火力壮,只穿着小棉袄,直打喷嚏,而连说不冷。鞭声先起,清脆紧张,一会儿便火花急溅,响成一片。儿子放单响的麻雷子,父亲放双响的二踢脚,间隔停匀,有板有眼:噼啪噼啪,咚;噼啪噼啪,咚——当!这样放完一阵,父子相视微笑,都觉得放炮的技巧九城**,理应得到四邻的热情夸赞。
不管二姐说什么,中间都夹着麻雷子与二踢脚的巨响。于是,大姐的婆婆仿佛听见了:亲家母受了煤气。“是嘛!”她以压倒鞭炮的声音告诉二姐:“你们穷人总是不懂得怎么留神,大概其喜欢中煤毒!”她把“大概”总说成“大概其”,有个“其”字,显着多些文采,说完,她就去换衣裳,要亲自出马,去抢救亲家母的性命,大仁大义。佐领与骁骑校根本没注意二姐说了什么,专心一志地继续放爆竹。即使听明白了二姐的报告,他们也不能一心二用,去考虑爆竹以外的问题。
我生下来,母亲昏了过去。大姐的婆母躲在我姑母屋里,二目圆睁,两腮的毒气肉袋一动一动地述说解救中煤毒的*有效的偏方。姑母老练地点起兰花烟,把老玉烟袋嘴儿斜放在嘴角,眉毛挑起多高,准备挑战。
“偏方治大病!”大姐的婆婆引经据典地说。
“生娃娃用不着偏方!”姑母开始进攻。
“那也看谁生娃娃!”大姐婆婆心中暗喜已到人马列开的时机。
“谁生娃娃也不用解煤气的偏方!”姑母从嘴角撤出乌木长烟袋,用烟锅子指着客人的鼻子。
“老姑奶奶!”大姐婆婆故意称呼对方一句,先礼后兵,以便进行歼灭战。“中了煤气就没法儿生娃娃!”
在这激烈舌战之际,大姐把我揣在怀里,一边为母亲的昏迷不醒而落泪,一边又为小弟弟的诞生而高兴。二姐独自立在外间屋,低声地哭起来。天很冷,若不是大姐把我揣起来,不管我的生命力有多么强,恐怕也有不小的危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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